岑姚走近他两步,问道:“我听说定世观有好多官兵在外面守着,你能不能绕过他们,把我带进去?”
陵游反问道:“你是小神医,走大门谁会拦你?”
但看着岑姚瞬间扁平的表情,他还是又说道:“可以。”
这下岑姚计谋得逞,笑嘻嘻地跑回了院子:“景哥哥!我带你进定世观啊!”
陵游的脸这下彻底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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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昭民的传说里,定世神是有一个故事的。
人间福祸相依,命运有因有果,若是今日逃过,便要还到明日。定世女神慈悲,不忍看子民受苦,每当信徒有所求,即便是要自己替他们接受惩罚,也肯护佑他们完愿。无论是小难,还是大祸,她都肯以身相替。
女神这样的善良感动了一只狮王,让它心甘情愿对她俯首。狮王不忍见女神遭受这些本不属于她的苦难磋磨,便挺身而出,替代女神承灾赴死。
于是,大昭境内每一座定世观的大殿之中,都有神女与狮王的塑像。
在蒙城的这座定世观也不例外。百姓们在此处供奉的那座金身神女像,有两丈多高,而在神女身前,是一只威风雄武的青狮,背后扬起健硕的长翼,正横身侧立,目光如炬,不退不让地保护着身后的神女。
几十年里,百姓们虔诚来此许愿,愿定世神拯救一切困顿,再将鲜花彩缎奉上,香烟袅袅里长跪叩谢她善心仁厚。
而此刻,当原景时迈步走进内院的时候,遥遥只见满目狼藉。
地动之后,山路封堵,救援难至。此种情形之下,又逢连日暴雨,病疫突起。这些幸存的百姓口中心里念了多日的定世神,却仍旧不见来路曙光,只见得城西焚尸的火光冲天不得停歇,只闻得家家痛哭从未间断。
此地昭人数百年对定世神的信念,此刻终于全数瓦解。
他们忘记了这座破败的殿宇,是如何见证了他们的富庶平安,又是如何庇护了灾后无处可去的他们。
他们只是抓起了最近的瓦砾砖石,狠狠砸在了塑像之上。
而后是斧头,是柴刀,是棍棒。
他们不再信奉她。他们要毁去这个无用的神,毁去这个吃去他们几十年香火、此刻却不肯为他们渡劫挡灾的,定世之神。
神女飘逸的衣带断裂,手指破损,面目有了划痕,仿佛悲悯怜世的目光之中也出现了无限悲意。
但她仍是一动不动,如此高高地,高高在上地,垂首俯视这些可怜的人。
于是她这样的姿态激起了人们更大的怒火,他们放弃了从砖梁山石之下拯救那些面目全非早已死去的同乡,而是一齐涌到了这里,将她身前那座一直守护着她的狮王雕像推翻在地,然后去推神女的塑像。
但这座塑像太大了,大到,在没有大型工具的情况下,他们只能移动她,却不能推倒她。
于是他们唾弃她,砸坏她,将秽物泼到她的身上,更有人爬了上去,用刀剜出了她那双明玉做的眼睛。
伤痕留在她的脸上,成她空洞眼眶下经久不绝的泪痕。
百姓们离开了大殿,离开了这个院子,宁肯睡在外面,也不肯再走进这里,再见这无用的神像。
于是原景时得以略过百姓,略过官兵,来到这寂寂无人的内院之中,看到这一片伤痕狼藉。
可在这样的灰败惨状里,却仍有一个人,还站在那里。
她穿着一身红衣,像是这景象里唯一的亮色,可背影却显得万分凄怆。她孤孤单单地站在殿宇中央,面前是那座不复从前的神女塑像。
但她没有看神女。
她看着那座翻倒的狮王塑像。即便是如此的场景,它依然如传说中一样,守护神女到了最后一刻。
它的翅膀已经彻底断裂损毁成无数的碎块,牙齿掉落,眼珠被挖,四肢和躯体也断成几节。它带着无数的伤痕躺在了神女塑像前面,不再伟岸的身体依旧顽固地阻挡着每一个想要进来伤害她的人。
于是她伸出了手去,落在了狮王塑像之上。
她抚过狮王背脊的伤痕,抚过它的头颅,眼眶,牙齿。
她的动作很轻,很慢,很温柔,好像面前不是一个冷冰冰的肮脏塑像,而是一个活生生的旧识。
她向前一步,和它缓缓靠近,连手指都在颤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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彤华一回到蒙城,就感觉到了定世观的异样。来到这里的第一眼,她就看到了这座被损毁的塑像。
这是昭民口中的传说,却是中枢讲了很久的历史。
定世洲始主当年安定人世,而大荒神洲神地上的天岁神族里,有一只青翼狮王,仰慕始主风姿,自愿俯首,护她一生。
她一贯不解始主的怜悯来自何处,又为何肯付出一切护佑人间。但是守护始主的狮王,却是这个故事里唯一让她觉得切心的部分。
她的从前,也曾短暂地拥有过这样的一只青狮。
很多年前,她唯一一次去到大荒的那日,也有一只青狮在诸神面前扬起了伤痕累累的六翼,只是将她圈在了自己的身前。
原景时当日与她在淮州分别,未料到居然这么快就再次与她相遇。此刻脚步顿在原地,一时没能出声。
而就是他来到的片刻之后,檐上有迅疾风声掠过,前些时候曾有过一面之缘的简子昭出现于此轻轻落地,侧目看了他们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