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海茫茫,无人站出,陵游几乎咬碎了牙,可远方云端之上,却有人衣袂飞扬。
他遥遥赶来,问陵游,彤华落入离虚幻境前可有受伤,目光里带着深沉的坚定。
东海五太子玄洌孤身一人进入离虚幻境,一个时辰之后一尾青龙破空而出,直直坠落在云端,元神将散,几乎气绝,诸神连忙搭救。
玄洌得以重新化为人形之后无暇顾及自己伤势,第一句话就是问他进去了多久。
有人答:一个时辰。
玄洌闻言安静下来,带着陵游的心也一寸寸沉默。
良久之后他终于低声开口:“里面过了整十年,日日凶险异常,伤后难以复原,我只能先回来。”
玄洌自怀中取出了一块浸透了鲜血的衣料:“抱歉,只找到了这个……”
陵游抢先一步夺到手里,看了一眼,直接便晕厥了过去。
那是彤华的袖子。
一个时辰,十年。
自彤华进去,到现在,已经整整一天,十二个时辰,一百二十年。
陵游因伤重昏迷被送回璇玑宫,仙侍才退下去,他就睁开了眼睛。他掩人耳目,偷偷潜回大荒神洲,不敢让任何人知道他的踪迹。
他终于回到暌违许久的家乡,看见那样颜色凄厉的夕阳之下,一座荒芜的山坡之上,一头年轻的六翼青狮刚刚吃完了一只妖豹。
那青狮吃饱喝足,慢慢站立起来变成人形,黑衣黑袍肃杀凛冽,乌发干净利落地扎在后脑。那不过是个十余岁的少年。
少年抬手粗犷地擦拭了唇边的血液,正要离开时却看见了陵游。两个同岁的、自小在一起长大的族亲,这一刻遥遥对立相顾无言,气质迥异。
陵游不知道那一瞬他曾经的少主在想什么——十七岁的少君恂奇才从一场死亡中脱身,带着微微的恍惚看着他:分明是曾经日日与自己一起茹毛饮血的兄弟,如今在她身边,却穿着这样温柔的蓝衣,这样干净清澈。
她必定是……很好的人。
那时的陵游尚未发觉他已与自己昔年的兄弟变得不同,他跪在恂奇的面前,抱着他的腰痛哭一场。
恂奇伸手抱住了他,问:“小游,你想不想回家?”
想不想回家?
陵游怔忪:“那彤华呢?”
英俊爽朗的黑衣少年笑着拍他的肩,骄阳一样的少主对他道:“你想回家,就回家来罢。她是我的执念,我自然要亲自去守护。”
彤华的笑脸还在眼前晃,她不喊他“陵游”,她喊他“哥哥”。
他在恂奇的相扶下站直了身子,同他道:“阿兄,我很想家。在定世洲的每一天,我都在想大荒神洲。父亲怎样了,母亲怎样了,他们是不是还在为我的死讯难过,你没有了近卫之后会不会不方便,以后仰月狐的小公主来闹腾你,会不会没人帮你挡了。我很想家,想念大荒神洲,也很想你。”
恂奇道:“没事了,你回家了。”
陵游看着他的眼睛,道:“阿兄,我很想你。”
恂奇笑着安慰他:“都回来了,还说什么想不想的?”
陵游笑着,将恂奇腰间那柄短刀抽了出来。
他不舍伤他,只能在自己的大腿上,狠狠划了自己一刀。
痛意让他的视线变得微微模糊,痛意让他的意识渐渐清醒。他看着慢慢模糊远去的黑衣少年,说着从来不敢出口的心思:“阿兄,我很想家,也很想你。”
陵游终于从幻象中醒来,腿上的伤口汩汩流着血。他一边怀念幻想里的那个少年,一边给自己包扎着伤口。
记忆里的恂奇和幻象里的恂奇不一样。那年他一身重伤跑回了大荒神洲,抱着恂奇的腰痛哭,多年的思乡之苦都宣泄在那一场痛哭里。
恂奇抱着他的头,安抚着他的情绪,直到他哭声渐渐平息,才不带一点感情命令道:“回去。”
他放开了他,用不容拒绝的力道推开了他,转身向反方向走去。陵游追上去喊他“阿兄”,恂奇隔着远远的距离回头骂他:“你滚回去!”
“大荒神洲才是我的家!”
“大荒神洲不是你的家!这里早就不是你的家了!”
那个黑衣少年在那一刻显得无比残忍而狠心:“你的父亲是明宿神王,你的家在定世洲,你要守护的人也在定世洲。我不是你的主君,她才是。”
他在定世洲隐瞒身份多年,别人都叫他明宿小神王,没一个人知道他来自大荒,是纯正的天岁神族。
他活了许久,看过世间百态,众生都想做人,可是做人有什么意思?大多数人,不过是顶着一副躯壳的行尸走肉罢了。
他做人的时候越久,越怀念自己还是一只野兽的时候。
弱肉强食,生老病死……一生只忠于一个人。
他的忠诚遥寄于大荒神洲,从他出生一刻已经决定,千百年来的守护不过是——他的心愿。
陵游咬着牙给自己扎好绷带,脸色冷静,一点无措和紊乱都没有。没有时间让他在这里消磨,他答应了要保护好彤华,就绝对不能死在不在她身边的地方。
他看见了地上的血迹,虽不多,却足以让他心惊肉跳。
彤华在离虚幻境中的那一次受伤,让陵游第一次感受到了自己的无能。他失去了自己的自负,失去了自己的族兄,他再也没能回到自己的家乡。明宿神王已死,世间只留下他一个再无去处。彤华回来的时候,他想,他这孑然一身,只剩下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