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喝着水,瞧着他站在亭边,目光落在那几株兰花上。她咬了咬唇,手里转着玉镯,问道:“你喜欢兰花?”
他没有回头:“你名中有兰,为何不喜欢?”
但他没有说清楚。若是“你为何不喜欢”,便是个疑问的口吻,若是“我为何不喜欢”……便要让人多想了。
山林深处,另有幽幽琴声,声音遥远,听来断断续续的,他注意到了,渐入了神。
她没好气:“什么曲儿?”
“《幽兰曲》。”
又是兰,没完没了,她想。
步孚尹等到一曲琴声终了才有了移步的意愿,又伸手给她:“小姑娘,曲儿听完了,走罢?”
她不理他,也不动,于是他复又道:“去给你做身厚实的新衣裳,走罢。”
她瞥他一眼,绕过他抱着胳膊往山下走,也不嫌弃一个人山路难行了。
于是他便跟在她后面,依旧一副悠闲的模样:“你之前同我说,在人间想取个化名,我一直没想好。不过刚才突然有了一个,你要不要听一听?”
“什么?”
“琴关幽兰,秀丽俏拔。你本名恰有个兰字,叫兰亭如何?”
这一程左右都绕不开一个兰字。彤华背对着他,在他看不到的地方笑了,唇角勾起来的温度却是冷的。
她没回头,声音淡淡的,听不出是喜欢还是不喜欢。
“兰亭,好啊,姓什么?”
“随你来定。”
“那我也送你一个名,姓随你定。”
她止步回头。早春的傍晚,天微微暗,寒风料峭。满山凛凛,不见春意,她是此间唯一亮色,花开在她眼中,枝条蔓延是她长眉,一团火一样的明媚艳丽,体温却是冰凉的。
她口中念出两个字,问他,好听吗?
他心里念一遍,明白了她的意思,口中道好啊,甚合我意。
从那以后,步孚尹行走人间,就叫谢兰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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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快,在圈子里渐渐大家都知道了,那位被包了七年有余的清倌谢郎,失去了他最重要的恩客。而更要命的是,他穷困潦倒,手上并没有足以让他选择自己生活的钱财。
曾经他可以对所有客人和其他看不过他的小倌不屑一顾,但现在不可以了,他再也没有了可供他清高的资本。
倾城是在街上闲转的时候听见了这个消息,那时候还是白天,但是她扭头就走向了城南那家南风馆。
有洒扫的小子来迎倾城,笑着阻拦道:“这位姑娘,现在还不到时候,我们还没开业呢。”
倾城倒也没硬闯,直接扔给他一大锭金子:“给我叫谢以之。”
那小子十分为难,倾城嗤笑道:“不够?那我自己找。”
她一把推开了他,走到后院去,正巧看见谢以之站在井边,脚边的水桶被人踢翻,水溅了他一身。
他依旧是用淡漠厌恶的眼神看着面前的人,对眼前的境况毫不在乎一样,但背绷得笔直,手也在背后捏成了拳。
倾城站在一边静静地看着谢以之被几个小倌欺辱。周遭不是没有旁人,却没有人去帮谢以之。
那是清白的谢以之,干净的谢以之,高傲的谢以之,永远漠然地俯视他们的谢以之。明明大家从小就生活在了一起,可是谢以之就像从来没有被踩在泥里一样。
凭什么?
倾城没有看得太久,因为那些人的言辞和举动很快过分起来,而谢以之生着一张步孚尹的脸,她没办法想象步孚尹无助受辱至此地步,哪怕面前只是与他相像的谢以之。
她走了出去,掣出鞭子,将那几个小倌全部一鞭抽翻在地。有护院和小子喊着冲上来,倾城通通扔给他们金子解决:“拿去治他们的伤,闭嘴,安静,立刻滚远。”
老板也闻讯赶来。
很难想象,这样一家闻名的南风馆竟然不属陆氏,而这足以证明谢以之仅仅用自己的名声就帮他们赚取了多么大的利润。
谢以之不可能一直不接客,他被养了这么多年,老板不可能放任他这样浪费自己当年在他身上花费的钱财。
他不阻止旁人欺辱谢以之,是因为他需要有人折断谢以之一身傲骨,好让他明白,如今已经不是他想如何就能如何的情况。
他冷眼看着倾城,正待说话,倾城回过头对他道:“贺姑娘让我来看看谢郎,这才几日,老板倒真会养人。”
那老板眯眼,明显不太相信:“贺姑娘之前已经说过不会再来……”
倾城笑,很无语地摆出一个公式化的表情:“贺姑娘在你这里砸了这么多金子,还不够她开个玩笑吗?”
老板迟疑道:“那姑娘今日来……?”
倾城摸出几张纸来递给他:“奉贺姑娘的意思,来为谢郎赎身。”
老板打开那几张银票,琢磨道:“以谢郎如今的名气,外面的开价水涨船高,姑娘的价钱,恐怕还不够。”
倾城冷笑,挑眉看着他,想听听他要把谢以之卖出一个什么样的价格。
老板凝着她,思忖着又报出了一个数字。
倾城从袖子里再拿出几张纸来递给他:“成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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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以之两手空空地离开,倾城问他是否需要带走什么东西,他只说,这里没什么是他自己的,所以不用带。
倾城陪他去买了几件衣裳,特地没给他拿月白色的。谢以之倒是没挑拣,随手拿起一件穿上,换下了之前那件被弄脏的月白色轻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