骄阳下,塔齐欧的脸异常灼热。
他不由得想起自己曾在登岸前产生过的一个极其可笑的想法:脱离海洋的他会被晒成水母干。
现在想想,倒也不是不可能。
这会儿他真有点害怕了。在这片陌生的陆地,和一个陌生的物种,即将去往陌生的目的地。
他唯一的人类伙伴——莫里斯,此刻正躺在尤加特府起居室的沙发上等待救援。而眼下,仅凭总督先生昏迷前的一句话,他便骑上马,跟着这只无法进行语言交流的小动物,在这荒无人烟却危机四伏的殖民地上笃定前行。
有那么一两分钟,塔齐欧想逃走。
任何人的生死都与他毫不相干,他的任务就只是去那片神秘的南方大陆保护当地生灵、规劝外星入侵物种鲍莱克回它的母星而已。
可当他扪心自问:
那这里的生灵呢?
是啊,倘若他有能力,倘若化解灾难对他而言只不过是一秒钟的事情——这一秒他可以用来呼吸、用来眨眼,甚至只是漫无目的地发愣。而在这一秒当中,无数条生命像雨水一样从他面前一闪而过。
他还没来得及看清楚它们的形状啊……
如果他连身边的人都保护不了,连面对眼前的灾难都一心只想着逃避,又何谈去拯救万千海洋生物,去对付更加棘手的外星物种?
是的,就算真的变成水母干,他也一定要找到那个大卫·尤加特医生。
疫病是什么?医生又是什么?——塔齐欧对此一无所知。他只知道是前者让墨西哥城陷入了无尽的黑暗,而后者是打破黑暗唯一的曙光。
塔齐欧抿了抿干裂的嘴唇,他已经两天多没喝过真正的水了。阳光晃得他睁不开眼,他趴在马背上,一副生无可恋的样子。
人类为什么会染上疫病?塔齐欧百思不得其解。
昨晚的那杯龙舌兰酒让他逐渐失去意识,后面发生的事情他一概不知。忽然,他想起初醒时在地上看到的玉米卷饼——总共两份,但都啃了一半。
莫里斯不像是会浪费食物的家伙,总督先生也不像是乱丢剩饭的邋遢鬼。
那他们的病症,会和卷饼有关吗?
还有那个梦,毫无征兆。
真伤脑筋!
不管怎么说,先找到医生要紧。
他现在一闭上眼睛就能看到便桶里的那些食物残渣在血沫间浮动,那画面在他记忆中挥之不去。他一手抓住缰绳,另一只手挤压着低垂的眼睑,试图以此夺走大脑的视力。
他们路过一扇窗户。
塔齐欧下意识侧过脸去看——
一双枯槁的手贴在玻璃上。
他倒吸一口冷气。
双手下滑,尖锐的指甲与窗玻擦出相当刺耳的声音,跟着升起一块长满脓包的脑门和一双凸出的红眼睛,伴随着凄厉的叫声:“救我……救我……”
塔齐欧吓得忘了呼吸。
好在总督家的马并没有止步于此,他们不一会儿就和那间小屋拉开了距离。
最终,他们停在一道锈迹斑斑的大铁门前。
门上刷着一串字母,和英语很像,但不完全一样。如果非要当英语去理解,那它的意思极有可能是——墨西哥殖民军区。
确定地点后,塔齐欧激动得热泪盈眶。
他火速跳下马,不小心栽了一跤,很快又爬起来拍门,边拍边喊:“大卫·尤加特医生,在里面吗?我找,大卫·尤加特医生!”
正当他准备加大力度,门自己开了。
他探头望去——正如他先前经过的大街小巷,这里一个人影都没有。“有人吗?”他小声试探,右手牵着缰绳,“大卫·尤加特医生?”
斜右方一个装有烟囱的屋子传出悉悉索索的声音。这次他可以百分百确定那边有人,至少有活着的东西。
塔齐欧将马拴在门环上,深呼吸后大步走去。终于在拐角处,他看到了——
近百号人类倒在地上,他们穿着清一色的军服,身上多处被类似于总督府便桶里的物质打湿。
这些人的情况不比莫里斯他们轻微。有的一直上吐下泻,无法自控;有的四肢扭曲在一起,仿佛正在经受地狱般的折磨。
“大卫·尤加特医生……”塔齐欧喃喃道,迅速跑回去将门口的动物拉到这里,“谁是大卫·尤加特医生?路易斯·尤加特总督让我到这儿来找他。他的伙伴可以作证!”他先用英语说,又用玛雅语重复了相同的内容。
“医生在那上面。”
离他最近的士兵病怏怏地回了句英语。
塔齐欧望着那只布满伤痕的颤抖的手指的方向——那是一幢长在雕塑上的大房子,象牙色的外墙上刻了不下十尊雕塑。
士兵又说:“但是……”
塔齐欧没继续听。他飞奔到那边,将拴马的缰绳嵌进一只渡鸦石像的嘴里,随后独自走了进去。
房屋内部好似一个崭新又充满矛盾的世界:龙纹青瓷碗里浸泡着五颜六色的眼珠,大大小小的头骨中插着玫瑰与百合。精美的铜制衣帽架上挂满了医用物品,瓷砖地板一尘不染,墙上的壁毯全是脚印。
楼梯曲里拐弯,塔齐欧沿着扶手一点点往上走。
他观望长廊上一幅幅色彩鲜明的油画——寸丝不挂的人类以一种奇妙的姿势躺在画布上,像是在演戏。就在这时,身侧的门背后突然发出一声尖叫,紧接着是一连串英语脏话。
“该死的!该死的该死的!……”
塔齐欧敲门:“请问是,大卫·尤加特医生吗?”
屋内霎时安静下令。
“路易斯总督让我来找他的哥哥——大卫·尤加特医生。”他又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