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怀寿听着面色发沉,不由回忆起往事,感慨道:“天下局势在变啊。南迁之初,先帝用了十年时间在江南重建政权,再用十年撕毁辱国条约,与北朔重新正面开战。当中少不了南边的支持,所以不得不重用南方本地的官员,奈何司徒钊是个慕利贪权的小人,为牵制他,先帝又将我推到北党之首的位置。”
“学生知道老师有难处,您联结北臣,本就是迫于司徒钊以权倾轧,想独揽朝中大权。”
谢瑾目色如云,温柔得好像触不到边际,容得下世间万物,语气却透着矢志不渝的坚定:“可君为天下君,臣为天下臣,本不应该分什么南北——”
康怀寿这些年的眼疾益发严重了,多了那一层灰蒙蒙的白翳,令人时常难以看清他眼底真实的情绪。
可他对谢瑾这位爱徒的欣赏看重,从来真得不能再真。
“阿瑾,十年前我就曾告诉先帝,你不该只是裴珩的磨刀石——”他思绪万千,话只说到一半,就截然而止了。
谢瑾好奇笑问:“那我还是什么?”
康怀寿笑而不语,抿了一口茶水,说回正事:“话说回来,堤下蚁穴不易察觉,连年战乱都不能将大雍人心拧成一股,你想要解决,谈何容易啊?”
谢瑾:“不瞒老师,今日前来也是为了此事,于震洲出征前,我答应了他一个要求。或许,这会是契机。”
……
“瑾哥,真不用了午饭再走么?”康醒时送谢瑾到了门口,还是有些不甘。
谢瑾拍拍他的手臂:“今日得回去了,改日再来。”
康醒时其实多半也猜到了,谢瑾如今沦为了弄臣,宫里定有人盯紧他,不便久留。
这位小少爷从小就康家上上下下都宠坏了,平日一派牙尖嘴利,可在谢瑾面前从没半个尖锐的字眼,他思忖隐忍一番,也只沮丧地说了声“保重”。
谢瑾掀袍登轼,想到什么,忽回头唤他:“醒时,你可是参加今年的秋闱?”
康醒时漆黑的眸子亮了一截,“瑾哥,你还记得?”
谢瑾“嗯”声,温声鼓励道:“你聪颖刻苦,再说有其父必有其子,一定没什么问题,我等你揭榜高中的好消息。”
“好……”
康醒时喜出望外,情不自禁地上前了几步,恨不能追着马车跑:“瑾哥,务必等我好消息——”
这时,马车内的人似是实在按耐不住,忽伸手用虎口卡住了谢瑾的腕骨,将他狠狠地拽了进去。
从外面看来,就像是谢瑾上车的时候分神,不小心被横木绊了一跤。
谢瑾还没坐稳当,耳边就传来那满是焦躁和嫌恶的声音:
“瑾哥瑾哥瑾哥,你哪来这么多烦人的弟弟?”
第13章 唇珠
马车猝然起步,腕上粗蛮的力道也毫无预兆地随之松开——
俨然是恶意捉弄。
眼见要摔,谢瑾不得不用受伤的手紧扣住窗檐,才从疾驰的马车中稳住身子。
他暗忍着痛,缓缓看向坐在对面的裴珩,眉梢添了分冷意:“你什么时候来的?”
“才到,顺路经过。”裴珩随口就是敷衍,又露出顽劣得逞之色,撑肘笑他:“怎么,恼了?”
谢瑾心知裴珩最乐意看到自己恼怒的模样,于是转瞬就将本就缥缈的情绪抽离得一干二净,说:“没有。”
他太会藏,甚至连一丝藏的痕迹都寻不到,好像生来就不会对人心生怨怼。
裴珩觉得没劲,笑容略垮:“朕答应只给你两个时辰见康怀寿,可没让你同别的人磨唧纠缠,要再有下次——”
“嗯,知道了。”
没等他将狠话放完,谢瑾就不冷不热地说。
裴珩鼻息略重,话半截被堵在了喉咙里。
分明如今他在帝位,是高位者,可不知为何,面对谢瑾这心平气和的态度,那股狠劲无论如何也发作不出来,只能硬生生憋了回去。
街边喧闹非凡,马车内陷入一派沉寂。
两人坐在彼此对面,颠簸之中几次膝盖相触,但始终不发一言。
又驶过几条街,眼看快要入宫了。
谢瑾才开口破冰,神态自然地说了句:“康太师明日就会上朝。”
裴珩迟疑了下,又做作地换了个坐姿,不满说:“整整两个时辰,你们就说了这个?”
谢瑾:“其他事宜,待明日早朝时,康太师自会和皇上说明一切。”
裴珩觉得他是故意膈应自己,嗤道:“康怀寿从来就瞧不上朕,对朕来说,这算是哪门子好消息?”
谢瑾沉静直言:“朝堂局势根本未变,就不该成为一言堂。何况康太师德高望重,若他真长久避而不朝,天下人对皇上的非议只怕会更多。”
裴珩微滞了下,冷笑说:“那他这次回来,肯定还得跟朕计较你的事。”
“不会,我今日已向太师言明。”
“言明什么?言明你舍弃了摄政王的身份权势,抛弃那帮人对你的吹捧爱戴,情愿做朕的胯|下臣?”
裴珩一脸鄙夷,觉得可笑至极:“皇兄,不至于吧,你有那么喜欢朕么?还是说康怀寿昏了头,他才会信这种鬼话?”
谢瑾和他说不到一处去,抿唇不言。
“陵阳殿外已经闹过一次,若是明日长昭殿上,康怀寿又领着那帮北臣得理不饶人,咄咄逼人,再以命胁迫朕还你清白自由之身,又该如何收场?”
裴珩佯装认真思索起来,忽想到了一个主意,邪笑道:“不如,将朕与你那日在永安殿所做之事,都一一告诉他们——”
“……没必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