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隐有兵甲之声,隔着溶溶水雾传来,似划破蚕绒的铁丝,刺刺然,带着阻塞的腥锈气。还有如雾气般的哭喊,一拳拳打来,蓬蓬。
顺了顺马儿被雨水打湿的鬃毛,李娇滞然凝望着马儿的眸。
那是一双墨绿色的深眸,缱绻宁静好似一汪湖水,它总是这般,悲悯而无神地注视这一切,毫无苦痛,却也毫无波澜。
李娇依稀记得,它是有名字的,叫什么来着?
似乎是……踏霜。
踏霜。
可是风霜刀剑,又怎可踏尽呢?
苦笑着摇头,只余一声叹息。
李娇再次顺了顺踏霜的鬃毛,“回去吧,好孩子。我……我要去寻她了。”
马儿似乎也累了,轻轻予她倦然一瞥,而后悄然踏着缓步,隐入山林。
它离开了。
李娇嘴角上扬,勾起一抹薄笑。再次再次转身,她的身后已然空无一物。
空无一物,心无挂碍,神性穿过她的肉身,去到极远极远的远方。
她持刀向前,刀尖轻触地面,发出铁屑般的摩擦声,燥然划过耳膜,磨得人心粗粝,燥燥然。
村寨中,有山贼作乱。厮杀声振天鼓地,贴着地向人袭来,游丝一般,浑然无力,却让人心烦。
持刀,缓步走入村寨,有一匪人停下动作,撇了她一眼:“哪来——”
话未尽,头已然落地,铿然一掷,血雾四溅。
许是太快了,刀身并未染血,腥气自尚带余热的刀面腾腾醒来,看得人心骤然一凉,危险的气息扑面而来,如有实质。
“你们,就是那作乱的山贼?”李娇的声音依旧是淡淡的,叫人听不出任何情绪,可没有人敢忽视她——她手中的那把大刀,两人合力都不一定能抬起来,而今就被她这般轻巧握在手中。
一时间,许多贼人都停下来手中的动作,警惕看着李娇,渐渐将她围了起来。
双方无声对峙,半晌,他们的头目上前一步,颇为忌惮地盯着李娇,沉沉开口:“你是……”
“你们可曾劫掠过一位皇族?”李娇抬眸,回望着眼前这满脸横肉的匪头,开口道。
那人只是大笑,笑声粗犷有力,几乎像是大喊:“管他爷爷的什么天家皇族,都不过是一堆烂肉!老子这刀下——”又是一颗坠地的人头。
其他的匪人似乎被震住了,一时没有动作。
“那就没什么好问的了。”抬手拭去脸颊的血珠,李娇挥刀将那颗人头拍作一滩烂泥,浅笑一声,她勾手,大喝一声:“孬种,一起上啊!敢见斧兵,不敢见黄泉吗?”
有人弃刀跑了,有人勉强应对,李娇大刀所到之处,不见生人。
血雾与雨珠混杂在一起,雨珠滚滚向下,血雾茫茫向上,李娇身处其间,被水雾迷住了眼。
力竭了,她指尖微颤,几乎要握不住手中的刀,日色苦白,寒极,持刀,她半跪在地上,粗喘着气。
她的周身没有活人,又或者说,没有人。她挣扎着起身,走出这村寨,继续茫然无知地向前。
所有微小的希冀在她目光所触及的瞬间坍塌成苍凉而死白的灰,她似行走在草木黄土间,又似行走于无尽空茫中。走着走着,她双目空洞,俨然是一位过客,似乎只要她一直走下去,她就可以走出这片凉月一般的悲伤。
可她已然成了一位书中人。放下一颗妄心便可走向空的远方,可一颗心早已被揉进千万缕朔风里,妄根深种,不得了然。
于是只得继续寻下去。是果报亦是因悟。
遍寻无果,她不知所措。
愣愣跌坐在地上,连落泪的力气都没有了,她只是愣愣坐在枯雨黄泥间,像一粒渺小而无生气的尘埃。
身上的伤口生疼,可甚至不及心间的万分之一。她只是茫然无知地胡乱地坐在道旁,她突然很想成为一棵树。
如果成为了一棵树,就不会有这般晦涩而酸楚的心绪了吧?
她想成为一棵无用的大树。
雨还在下。雨珠无声落在她的伤口上,混杂着血水,又继续奔赴下一段旅程,最后义无反顾地撞向黄土,粉身碎骨。
大地无声地包容一切,也吞噬一切。大雨向下,血与泪也跟着一齐向下,大地养育了她,她现在只想将这一切都还回去。
李娇默默平躺下来,血滋润了土地,她只是觉得安心。就这样回去吧。
是时候该回去了。
虽然她不知道会回到何处。
可就在下一刻,地面再次震动了起来。微小但颇有韵律,一下又一下,心跳一般。
这轻响一声高过一声,似有什么沉睡已久的旧梦将要从地的最深处醒来,重新勾起人灵魂深处的欲望,序章一般。
声响渐渐平息,眨眼,李娇无言凝望着头顶的生物,笑得很勉强。
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笑。
是踏霜。
“你是她的马儿啊……”
你……又为什么要来找我呢?
又想起初春新作的几件衣服还没穿过,李娇忽然还想要再活上几天,她抱起地上的斩蛇刀,用尽最后一丝力气爬上马背。
将刀横放在马背上,她轻拍马儿:“走……好孩子,我们回家……”
第90章 姇,同琈,玉华也,光耀也。
马儿已很是疲倦了。马蹄声疏疏,一粒粒落下,残月一般,却依旧铿然。
它驮着李娇,缓步来到润园门口,发出一声激烈的长鸣。
落日余晖长长打在这一人一马身上,照得那殷红的血色愈发荒凉。
见李娇这副模样,下人都不敢妄动,立刻向里传报。李娇不在的这些时日,润园由阿嬉掌事,她在短短的时日里将润园打理得井井有条,而今阖府上下,唯她是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