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是一个接着一个的,绵延似海浪的,丘坟。
人生啊,朝露一般。愁风不断,愁煞人。
姚月颓丧坐于其间,无言。
这些时日里,姚衍在朝中搅弄风云,反对之声一浪高过一浪。
牝鸡司晨,颠倒乾坤,无非就是这么些话。
当然,姚月也折了不少人在里面,不过她心中早已无甚波澜。
她们这些人,总是这般——以敌人的身份厮杀,决出胜负后,再以亲人的身份去收葬。
怪没意思的。
再饮下一盏清酒,她用力将手中的酒盏往前一抛,白玉酒盏碎了满地,碎片残支的锐气被风卷走,又向人裹来。人啊,焉能不速老?
高举酒壶,酒液垂垂落入她口中,被呛到了,她伏在地上咳酒,手指被冻得通红。
今年的春,似乎来得额外的晚,满目乱花狂絮间,她恍惚想。濒死的窒息总是能够给她以生的实感。
乱风狂舞,不知要将濛濛飞絮带向何处。人又何尝不是轻絮短风呢?不知所起,不见所归,游兮荡兮,且奈何哉。
一件温暖披风裹住了她,蹲下,李娇仔细替姚月带好护手护膝,又给她怀中塞一个暖炉:“我们回家吧。”李娇倾身道。
姚月只是摇头。有一种莫名的委屈翻滚着上涌,她紧紧攥住李娇的手,努力将眼泪咽下去。
良久,她才怅然若失道:
“这支妇兵,已经跟了我很多年了。”
起初只是一两个罪奴,或者是被虐待的宫女,或是卖身葬母的女孩儿,像是路旁的野草,毫不起眼,她们中有些人甚至没有名字。
可也就是这所谓低贱的野草,却成了我野心的开端,若野草般卑微,也若野草般滋长——渐行渐远还生。
我像捡石子一般,将她们一粒粒收集起来,给她们以温饱,以尊严。
明明我自己还是个孩子,可那时的我总觉得,她们是我的孩子。
有时候,我真的会怀疑,难道真的只有我发现了吗——她们不是野草,而是树苗,终将擎天。
再后来,我们的人越来越多——被兄长卖掉的妹妹,被丈夫打死的妻子,被父亲吃掉的女儿。她们挣扎着活了过来,又在命运的指引下来到这,既然又活了一回,我就想让她们好好活着。
不过还是有恬不知耻的人找了过来,给她们扣上**、娼妇的帽子,却又嚷嚷着要把她们带走。
人群后,我默默观察着他们的眼神——那种看奴隶,看待宰羔羊的眼神。
母亲总说,我们受万民供养,应当以黎民为念,以苍生为念。可那一刻,我才真正意识到,我立志要守护的,是一群怎样的人。
我错了,错得离谱。
黎民诞生于女人的**,王朝亦诞生于女人的**,我真正想要守护的,从来都只是她们。
那颗若野草般的树苗在此刻悄然生根了。
我只记得,我拔剑杀了出去。
我没用过剑,更没杀过人,她们也一样。但没关系,血,从来都是我们最熟悉的事物。
侍卫拼命护住我,我却拼了命冲出去杀人,到后面,她们干脆和我一起去杀。我们就这样杀红了眼。
血染红了不远处的那条小溪,殷红的细弱的生生不息的血脉缓缓向前流淌,竟莫名让我想起了我们的初潮。
后来,这件事还是母亲帮我摆平的。
我忘不了母亲的眼神——淡淡的忧虑,淡淡的焦灼,以及一丝几不可觉的憧憬。
我竟然看懂了她。
这里的人啊,总是喜欢把想要掠夺的事物称为母,把想要成为的事物尊为父。
可自那日起,我不再渴望成为一位伟大的君父。
因为我是一个女人。
也是从那天起,我开始给她们兵器。在母亲的默认与掩护下,没有人知道我在做什么。
我从来不觉得这有什么问题。我是大汤最受宠的公主,美玉宝珠,锦衣华服,我用的东西就是要比别人好,那权力呢?难道这就该成为一个例外吗?
我偏不。
兄长有自己的府兵,母亲更是有自己的军队,凭什么我不能有?不给我,我就自己建一支。
这个时代的女人都病了。
磨平爪牙,藏起野心,连眉毛都要画出柔和的弧线。我不是要建一座所有女孩都香香软软地在里边儿荡秋千的园子,我要她们拿起利刃,强健四肢,像母兽一样去奔跑,去掠夺。我要她们活在穹天下,而非笼子里。
母亲是天生的圣人。在那个位置上,她温和又痛苦地杀死了很多人。但我不是。
这世道将女人分为神女,妓女,和待拯救的处女,我从来不想成为一个圣人,史书将如何鞭笞我,我不在乎。我死后,任它浊流激荡。他们对我的诋毁将成为我的勋章。
我从来没有怕过,
可现在,她们躺在了这……
我是不是错了?
如果没有我,她们或许死了,但也许还能活着——至少不会像现在这般,冷冷清清,长眠不醒。
我是不是错了?
上位者,最忌动念。可我做不到,从前做不到,以后也做不到。很小的时候,我就看到书上说,情深不寿。谶语一般。
生前那般鲜活,那般生动的人儿们啊,死后却只是一块小小的碑。
一块碑,一个名字,究竟能够承载多少意义呢?午后烂漫的春花,山前流淌的暖阳,马蹄上的残香,刀柄处的云纹,这些,又需要怎样的器物才能够乘放呢?只能任凭她们随风而去吗?
从前,我不信神佛。可现在,娲皇圣母,后土皇地祇,金母元君,斗姆元君,碧霞元君……我长跪不起,祈求母神庇护她们的女儿。